我時常覺得很驚奇，自己的生活中居然有這麽一位人物：平日他笑臉迎人，和他交談時時常有輕鬆愉悅之感。臺上他掌握全場，一出場便博得觀衆的注意力，以靈活多變的表情和瞬息萬變的氣場獲得滿堂彩。坐在臺下，你永遠也不知道下一秒他會切換到哪個角色，或是自魔術絲巾裏掏出怎麽樣的驚喜。是的，他就是這麽一位天生的演員，永遠面帶笑容的魔術師。
可是最初相識的時候，你是不會把他和驚人的舞臺魅力聯係起來的。矮壯的他，最顯眼的特徵便是發紅粗糙的皮膚。淡粉色的基調上，他的雙手佈滿了白色的皮，和零星點綴、觸目驚心的紅色創口，既像是裸露的肉，也像是還未愈合的瘡疤，細看時好不嚇人。其他部位的皮膚雖沒有這般駭人的樣貌，但都隱約透著淡粉的異樣色澤。升上高中二年級后，出於時髦的考量，他開始往頭上抹髮油。旁分的髮型中，油膩的髮絲根根分明。再加上出於長期熬夜而產生的浮腫眼圈和臉上密佈的痘痘，整個人儼然流露出一種大叔氣質。不過，他本人對於自己的外貌沒有絲毫顧忌，夏天時同所有人一樣穿著短袖，任由兩條胳膊以真面目示人。既然他本人對此全然坦誠，其他人也就不便在背後議論些什麽，看久了也逐漸習慣了。再説，徜若你開始與他交談，你便會全然忘卻他外表上的異常，因爲你的注意力會逐漸被他性格的獨特魅力所吸引。 “哦？哦？真的嗎？這是什麽？哇塞~哇~”若要摘錄一句他最具有代表性的言談，那非這句話莫屬。在他的身上總是有種好奇心，加之起伏得宜的音調，同他訴説任何事物的時候都能被一種莫名的喜悅感染，好似你在分享什麽新奇有趣的見聞，而他洗耳恭聽。如果你出於生疏而對他感到不自在，那麽他也會以自己的方式替你製造歡樂：在刹那的停頓後，他會突然變化表情，伸出雙手，做出各種戲劇化的情感表達。這可以是聽到某種不能承受的消息後的眉頭緊皺，雙手撫胸、也可以是聽聞考試延期的佳音而做出的緊握雙拳、原地自轉一圈的戰地舞蹈。再怎麽有距離感的人，看到這般戲劇化的表現都不僅會心一笑——不論那是尷尬的笑、或是真心被逗樂的笑——但一旦笑起來，氣氛就緩和了。也因此，他在年級當中（至少在男生之間）頗有人氣。
只不過，在歡樂氛圍的背後，我逐漸陷入迷惘。在嬉皮笑臉的背後，他究竟是個怎麽樣的人呢？隨著相處時間的拉長，我和另一要好的女性友人，友人H，逐漸發現他的笑、他的幽默可能只是一種禮節的僞裝、一種演技的磨練。
有一次我們仨一起去一家名爲巴黎貝甜的烘培坊聊天。一踏進店面，友人H便發動她的話癆技能，開始向他推薦哪個麵包好吃、哪些又是不能錯過的本店之最。他面帶微笑的聆聽之餘，決定點了一杯飲料。談天的過程中，他一直處於詳細聆聽的狀態，沒有對任何麵包店或是談話進行評論。我直勾勾地盯著他，心裏感到有些奇怪。這種奇怪的感覺在幾天后看見他的午餐時得到解答。
“他買的是那家麵包店的麵包。”友人H看著他手中的提袋説道。
“是的，他經常買那家的麵包或三明治當午餐。”我補充道，從之前對他的觀察，我知道這是事實。
“那麽，那天爲什麽他要表現出一副沒來過的那樣子呢？畢竟他家附近也沒有其他分店，這説不通啊”
“莫非他是裝的？”
説到底，他的僞裝與否並不算是那麽重要。畢竟當時聊天氣氛和樂融融，一方訴説一方聆聽的情況還是十分融洽的。不，應該說，情況正如友人H事後的評論:“正是他那樣的表現，才讓談話熱絡起來的吧？你想想，要是有人向你炫耀什麽，而你表現得一副早就知道的樣子，這不就是在給對方潑冷水嗎？”對於這件事我起先沒有細想，但在沉思過後，也同意了她的説法。這種高EQ的僞裝的確營造了和樂融洽的氣氛。只不過，在知道他會爲了氛圍而僞裝後，心底還是有些不暢快。
無獨有偶，在另一次三人的飯局中，等待拉麵上來的空檔，談話陷入了短暫的停滯。我看著他，想和他交談，無奈死命絞盡腦汁也想不出話題來。這時，他看了我一會，接著忽然笑開了嘴，説道：“現在，我就來練習唱歌吧。” 然後，就著正在播放的中文流行歌曲胡亂哼了起來。（在此，有必要提及他是日本人這一事實。我時常覺得他能透過中文和我倆交談十分不易）他哼得五音不全，時高時低，嗓音飄忽不定之餘還有些顫抖。總之就是五音不全的能讓我們發笑的地步。在被逗笑的同時，我忽然有種奇異的體會：他完全是爲了防止冷場，避免尷尬，才出此下策。此時我忽然覺得他就像是臺上的搞笑演員，而我和友人H就像臺下被娛樂的觀衆。
而他鮮少提及自己個人隱私這點更加深了這一印象。有的時候，當友人H大膽直白地問了一個我雖在意卻不敢直問的問題，比如：“你的皮膚怎麽了？怎麽那麽乾？“時，他只是微笑地停頓了一下，然後慢悠悠地説自己也不知道。面對她的持續追問，他仍是微笑地給出了相同的答復。顯然，他並不想談論這個問題，但仍舊保持笑容以維持自己的風度。在為友人H的言行失當感到歉疚的同時，我也爲他規避問題的方式感到驚訝。原來，他出於禮節，能將自己的感受隱藏得如此徹底。
所以，到頭來，我們仍是臺下的觀衆，而他是聚光燈下的魔術師，總是微笑地施展技法博得滿堂彩。我覺得，我們和他之間總是隔著舞臺，只能看見他精湛熟練的技藝，卻看不清他真實的内心。友人T，如果這是臺上的你，我倒更希望能和“幕後“、真實的你成爲朋友…還是，這就是真實的你呢？
後記
在動筆的時候，我猶豫了許久，因爲我不確定他能否算是我的‘朋友‘。
乍看之下，和他相處的時光笑聲不斷。即便談話的主題再怎麽瑣碎、平淡，和他相處總是能找到開懷大笑的理由。到最後，甚至一想到他嘴角便會不自覺上揚、看見他就忍不住神采飛揚。
但是事後回想，在歡聲笑語背後，彼此之間並沒有很深的聯係。對於這樣的他，對於這樣的關係，我感到十分困惑、十分不知所措，所以便寫了這篇文章，來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和感情（順便練練筆（（笑）。也許這只是日常生活中人際互動間的一件小事，但是，對於現在正在學習與人相處的我來説十分重要、十分有價值。